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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论 南宋 · 崔敦礼
 出处:全宋文卷六○七三、《宫教集》卷七
古诗三千篇,仲尼删之,存者三百。
后世儒者从而和之,曰仲尼删诗,善者全而用,不善者全而去,非如《春秋》诸经,或因或革,相错而成也。
余谓圣人之于诗非特删之,盖尝修之。
修之云者,如修《春秋》之法,一言一字必致其谨而未尝轻也。
仲尼删诗而不言修诗者,不知圣人作经之法者也,轻吾《诗》者也。
六经之文,载在方册,巍巍煌煌,如天地之大,日月之明,河汉之浑浩,山岳之峻峙,雷霆风雨之变化,天下后世不敢以拟议也。
天下后世不敢以拟议者,以其为圣人作也。
然而《易》之书成于三圣,《春秋》作于仲尼,《礼》、《乐》周公之制,仲尼从而定之,天下后世不敢以拟议固也。
《书》之五十八篇,不出于尧舜禹之典谟则出商周训诰誓命之文,不出于皋夔稷契赓歌吁咈之言则出于伊尹、傅说、周公、召公之徒进戒纳诲之作,天下后世亦不敢拟议固也。
至于《诗》所存三百篇,是三百篇者,上而王廷之公卿,次而诸侯之大夫,微而奔走之小臣,岩谷之逸士,下而至放逐之羁臣,伶伦之贱伎,又其下至于舆台皂隶、闾阎匹夫与夫妇人女子、闺门房闼之陋,其情动于中而形于声,因之而成诗,是于述作之端初未为严且密也,而天下后世亦不敢拟议焉,非惟不敢,虽欲拟议不可得也。
自秦燔书,《诗》亡者数篇,后世高才绝学之士因其意而补之,类皆羞涩暧昧,不能得其万一。
吁,《诗》之为诗,出于当时王廷之公卿者不可及也,而诸侯大夫之诗岂不能及之?
出于王公大人者不可及也,而奔走小臣、岩谷逸士、羁臣贱伎之诗,后世岂不能及之?
出于贤人君子者不可及也,而舆台皂隶、闾阎匹夫与夫妇人女子、闺门房闼之诗,后世岂不能及之?
有求其说而不得,则曰民有喜怒而不能为诗,皆当时贤者断之礼义而代之作,此非通论也。
夫圣人之于诗,既删之为三百篇矣,而三百之中,其初固不能皆合于则,胥当于理而中于道也。
而今之《诗》所以当于理而中于道者,圣人修之也。
修之之法严,故天下后世无得而拟议也。
硕人》之诗曰「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」,古诗也。
素以为绚者,谓绘事后于素功也。
子夏曰「绘事后于素功,礼亦可得而后乎」?
仲尼信其说,知礼之不可一日后也,故特曰「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」,而去其「素以为绚」之一句,则知圣人修《诗》立法之严,审订而商榷之类皆如此,是岂特曰删之为三百篇而已哉!
又按仲尼修《诗》乃在于反鲁之时,而仲尼反鲁当鲁哀公十一年也。
春秋自哀公以前,诗之篇章词句与今之诗多相戾,皆仲尼修而改之也。
有于一篇一章而易其序者,若楚子诵《武》之诗,其卒章曰「耆定尔功」,其三曰「敷时绎思,我徂惟求定」,其六曰「绥万邦,屡丰年」,古诗也。
仲尼修诗,则曰「敷时绎思,我徂惟求定」之句为赉之什,而继乎讲武类祃之篇,非《武》之三也;
以「绥万邦,屡丰年」之句为讲武类祃之什而继乎《酌》之后,非《武》之六也。
此于一篇一章而易其序也。
有于一句之内而变其文者。
子舟诵《烝民》之诗,曰「刚亦不吐,柔亦不茹」,古诗也。
仲尼修诗,则曰「柔亦不茹,刚亦不吐」,先柔而后刚,惧其刚之太过也。
成鱄诵《皇矣》之诗,曰「惟此文王,帝度其心,莫其德音」,古诗也。
仲尼修诗,则曰「惟此王季,帝度其心,貊其德音」,以文王之德而归之王季,尊所本也。
此于一句之内而变其文也。
有于一字之间而润饰其意者。
卫彪傒诵《板》之诗,曰「敬天之怒,不敢戏豫,敬天之渝,不敢驰驱」。
「不」之为辞,非所以示其戒,仲尼修诗则曰「敬天之怒,无敢戏豫,敬天之渝,无敢驰驱」。
「无」之者,示戒之之意。
晋伯瑕诵《北山》之诗,曰「或燕燕居息,或憔悴事国」,则有怨而自怠之意。
仲尼修诗,则曰「或燕燕居息,或尽瘁事国」,则有匪躬服劳之心也。
此于一字之间而润饰其意也。
类而推之,不可概举,则知圣人修诗如绳墨曲直,毫釐不敢违,如权衡轻重,铢两不敢失。
修之之法比《春秋》而加严焉,不如是不足以垂将来而诏后世也,岂特曰删为三百篇而已哉!
故曰谓仲尼删诗而不言修诗者,不知圣人作经之法者也,轻吾《诗》者也;
知圣人修诗,则三百篇之诗皆曰圣人之诗亦可也。